人间花酒

如果我的死是一场盛大的火焰

（0）

当世界上最后一个记得你的人也忘记你时，你才会真正的死亡。

（1）

朕是武曌。

（2）

朕的心死在一场盛大的火焰中。

放这把火的人叫薛怀义。

朕看着他扔下火折子，像在扔掉什么肮脏的东西。

然后明堂燃烧起来，像是凤凰在浴火重生时的那把火。

但火舌没过了凤首，凤凰没能自灰烬中飞出。

朕杀了他，他的血浇灭了朕的怒火，也浇熄了朕的心火。

朕不再爱人。

（3）

朕的身死在一场盛大的火焰中。

放这把火的人叫李隆基。

朕看着他扔下火折子，像打散了什么心头的阴霾。

然后行宫燃烧起来，像是改变的历史终究要回到正轨。

凤凰在火里化为灰烬，眼睁睁地看着飞龙腾云。

他杀了朕，又挖开陛下的陵墓，朕的骨灰被放在陛下身边。

朕不再为人。

（4）

朕的魂……

未亡。

（5）

本来朕发现找不到陛下的时候，便已经有了不再苟活的念头。

不对，朕已经死了，只是魂魄犹存而已。何谈苟活。

“想真死啊，哪儿那么容易。”

白衣服的长舌鬼飘在朕面前，耷拉着眼皮，似笑非笑。

那时朕新奇地打量他。倒是没想到，鬼神真的存在。

另一个满脸疲惫的黑衣鬼把拖在地上的粗重的铁链一点点绕起来——绕在自己身上，直把自个儿绑得全身动弹不得——慢慢地说：“陛下九五之尊，不必戴此镣铐。不过想死……得这世上所有人都忘了你才行。”

朕愕然。

“朕必是会被载进史册的，怎可能被天下遗忘？”

“所以呀，皇帝哪儿那么好当？”白衣鬼嘻嘻笑着，在朕身边飘来飘去，落下飘渺如恶鬼的低喃：

“陛下会永世长存的——孤独地，无人可见、无法触碰地，无力地观赏时代的变迁——咯咯咯咯咯～老黑，走喽～”

他们在朕眼前消失。

（6）

朕坐在熟悉的龙床上，看着这个荒唐的李隆基。

李姓小儿，你一把火烧了朕还把这事儿从史书里完完全全抹消的时候有多么意气风发，你现在就有多么狼狈。

好好的局面被你打得稀烂，朕攒了好些年的家底儿都快被你败光了！荔枝甜的要死你费那么多人力物力做什么，讨好那女人？

朕保证那女人在史书里会被记得比朕更难看。

哦，倒不是这小姑娘的错，她也挺可怜的。

所以李姓小儿你就是狗吧。

看看龙椅底下吧，某些人的野心已经遮也遮不住了。

若是你害大唐亡去，朕绝不放过你。

（7）

对了，那两位鬼神便是黑白无常。后来朕也见过他们几次。

比如这杨小姑娘身死的时候。

哭得那叫一个梨花带雨，被黑无常无情地拿铁链捆住，拖了走了。

“哟，陛下还挺鲜活的呀？”白无常则是笑着招呼，诡异的血红色舌头似乎更加鲜艳了。

“白无常。”朕当时矜贵地冲他颔首致意。

他大笑三声，阴阴地道：“老黑，走了～”

（8）

姓赵的小子，还不错。

除了硬生生把你祖先打下来的北边儿的家业又丢光了以外。

怎的那姓岳的小子招你还是惹你了？多好的一把剑，收归鞘中放身边你就用不着担心这仅剩的南边土地给玩完儿了。偏生给人弄死了，给自己找不痛快么不是。

啧，后生越来越不可畏了。

这中原，怕是真有一天要成别人的天下喽。

（9）

啧，看吧，朕这一语成谶。

成吉思汗，这名字好生奇怪。

……想想还是气不过朕的江山被搞成这个样子，还被外族人占了。

还改朝换代叫什么，元？

汝等也配用“元”这个字。

中原式微，簪缨散啊……

（10）

姓朱的。你可能跟李小儿一样狗。

哦不，你比他还狗。长这么磕碜祸祸谁呢。

打仗不错，治国一言难尽。

不是，你给人官俸禄定这么低还指望人家忠心耿耿替你卖命？还指望人家不贪污？不贪污活不下去好么。

还有，这砍功臣砍的，一刀一片。朕当年用酷吏的时候都没这么血腥。还什么诛十族，还什么废除丞相。不用脑子想都知道你必然要被记得非常凄惨。

……属实是给朕气着了。这日子什么时候是个头啊。

朕坐在太和殿之顶，看着下面一只只战战兢兢的蚂蚁，“切”了一声。

不过坐这儿风景还不错。也算圆了朕那会儿年少无知时候的愿望。

……说实话，琉璃瓦有点硌得慌。

朕低头看向自己身上百年未变的龙袍，不知道为什么，总感觉这金色似乎浅了点儿。

是错觉吧。

（11）

给朕又气笑了。

朕头一次听说科举考的文章是限定格式的。

这玩意儿得比什么册封的圣旨还一板一眼吧。也不曾听闻孔孟按照统一格式写出的他二位的著作。

还有什么文字狱？简直荒谬！

后世这些崽儿们真是一遍遍刷新朕的认知啊。

呵～～好困。

不知为什么，朕这些日子有些嗜睡——是的鬼魂也和活人一样睡觉。

朕眯一会儿。

（12）

这一觉不晓得睡到了什么时候。

再醒的时候，又是喊杀声震天。

真能打，这才几百年打了多少场仗了。

然而待朕定睛看去，却是大吃一惊。

好啊，匈奴人来占地盘就算了。区区倭寇，也敢来作威作福？

真是欺人太甚！

朕猛然站起，可眼前突然黑了一下。

……发生了什么？

朕低头看向自己。

这身金灿灿的华服，变得如此暗淡和稀薄，像这片已经不复荣光的疲惫的土地一样灰暗。

“咯咯咯咯咯～”熟悉又陌生的笑声响起来，朕一愣：“白无常。”

“陛下终于也要到达这一天了么？被万众遗忘的，最终的死亡～”

长舌鬼阴森森地在背后笑，音节逐渐减弱，最后消散得悄无声息。

朕盯着自己的双手。是啊，它们也不是朕刚身死时那双回归年轻的、二八少女的手了。现在它们也变得布满皱褶，生出棕斑。

朕第一次发觉，朕真的要死了。

（13）

这把战火烧了这许年，终于是烧尽了中原的文化与土地的记忆。朕，也要死了。

（14）

朕恍恍惚惚地又睡了过去。只是这一觉睡得不算安稳。

昏沉中，总会听到不同的人在叫朕的名字。

“……武则天……”

“……名武媚娘……”

“……则天顺圣皇后……”

“……是为武曌……”

吵什么，一个安生觉也不让朕睡。

终于，朕实在被吵得烦了，一睁眼，下意识斥道：“何人……”

可眼前的一切变了。

不再是是金碧辉煌的朝堂，不再是烽火满天的战局，而是无数推搡着守在紫禁城前的平民。每一个，脸上都挂着某种恳切的渴望的欢愉。

然后，朕听到一个声音：

“……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了！”

震耳欲聋的欢呼声便在一瞬间扑面，填满整片湛蓝的天空。

朕还有些迷茫，看到人群又变得极不一样了的装束，看到黝黑的、伤痕累累的面孔上的满足，听到无数混杂的、亲切熟悉的口音……

于是朕明白，哦，这片古老的土地，再次回归了汉人手中。

（15）

嗯？朕没有死去？

（16）

“陛下自然没有消散。而且，看来魂魄凝实了许多。”

黑无常站到朕的身边，拖着粗重的铁链。

“黑无常？”

“哦，建国了，过来看看，顺便解答一下陛下的疑问。”

朕问：“为何朕会变得……？”

“自然是因为记得陛下的人少了。”

黑无常耸耸肩。

“死后，灵魂能在很短的一段时间内保持鲜活，我与老白便要在这段时间内将魂魄收归地府，使其轮回。否则，魂魄消散，便算作我们的失职了。”

“然陛下不同。”

“陛下既已成帝位，则世人对陛下的印象——或贬或褒——都将成为陛下魂魄托身的依靠。还能记得陛下的人越少，陛下的魂魄便越虚弱。直到最后，被所有人遗忘之后，陛下就会真正死去。”

“而今——或说几十年前——汉人渐渐重拾起他们的文化，保留了陛下最后一缕生机。现在中原这片落入敌手无数年的土地，终于还是收归正统。沉睡的龙脉由此苏醒，而陛下曾是它的主人之一，还是有所功绩的主人，它便给予了您一些馈赠。由此，陛下才真正的醒来。”

朕听得似懂非懂。

“龙脉……？”

黑无常并没有解答的意思，只静静地注视着下方欢腾的人群。

“老黑～你又偷懒来了～～”

长舌鬼谩笑着飘过来。

黑无常理都没有理他。他便伸着舌头懒懒地一撩眼皮，话音阴柔：

“不过，陛下做好准备了么？继续这无力的、孤单的游魂的日子。或许未来某一日，陛下仍会消失去哦～”

朕默然。

然后，在几息以后，朕听到一声销魂扭曲的哀嚎：

“啊～～～～～～～”

回头一看，黑无常抡圆了他那铁链一把把白无常抽了出去，白衣鬼飞出了老远，都一整个看不见了。

朕木着脸看过去。黑无常眉梢眼角动都没动一下，淡淡道：“老白惯唱白脸，这红脸便只能我来唱了——陛下，欲戴皇冠，必承其重。既封皇帝，则看着江山国泰民安、海晏河清、旭日东升，亦是一种享受，不是么？”

他消失了，化作一缕黑烟。

朕再看脚下，整齐划一的军队走过曾经无数官员踏过的汉白玉地砖，阳光第无数次照在金黄的琉璃瓦上熠熠生辉，一面鲜红色的旗帜飘扬于蓝天之下。

朕想，朕已经做好了准备。

（17）

朕的魂至今仍被火舌舔舐。

放这把战火的人太多太多。

朕看着他们侵入这片山河，像一把轰烈的战火点燃了中原土地。

然后人们的热血也燃烧起来，沸腾着前仆后继向烽火最旺处。

于是连绵的战争摧毁不了民族的信仰和文明，凤凰终能飞舞九天。

朕的魂魄永垂不朽，福泽朕的子民挺直脊梁，屹立不倒。

朕不再迷茫，不再畏惧。

朕是中国的帝皇，武则天。

（完）

作者的话：

被历史折磨后的产物……（X）

我学的时候就觉得这些皇帝可能脑子有很大的毛病，这种诡异的事情怎么干出来的。于是就借“武则天”之口骂了一下……

咳，本人唐朝史重度爱好者。著名学者蒙曼的《武则天》中写过：武则天在争唐中宗的宠时之所以赢了，一部分因为她的性格是和萧淑妃（当时的宠妃）一样泼辣，但又有母性或者说姐性的成熟。所以……应该……没有太不合适吧……？［不是书上原话只是自己理解之后的概括］

然后李隆基火烧那一段是我编的……历史上记载应该是病死啦。

对了，中间那段叫武则天名字的，脑子里想的是民国时期的学生在学历史……（跨域时代的痛苦面具）

那么，就聊到这里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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